作者：李鎮西， 來源| 鎮西茶館

最近，在東部某個經濟發達的地級市講學。飯桌上，該市某區的一位校長對我大吐苦水：“我太想做真正的教育了，但太難了！”

我問何故。他說：“我希望學校老師和學生能夠享受如新教育所說的‘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’，可上面卻只問我要分數！”

(資料圖)

這是一所九年一貫制的公辦學校，校長很有理想，也很有自己的辦學想法。他想讓孩子全面發展，因此學校開設了許多與中考沒直接關系的課程，花了許多時間在學生的綜合素養的培養上。難能可貴的是，該校的教學質量很不錯，在該區名列前茅。

我再問：“你難在什么地方呢？”

他說：“我的手腳被捆起來了！”

“誰捆你的手腳啊？”我繼續追問。

他看了看周圍的人，然后把嘴湊在我的耳朵邊，說：“副區長，就是剛調到我們區分管教育的副區長。”

因為人多嘴雜，我得為他的安全著想，于是我不再問他了，只說：“下來再說，下來再說。”

后來我倆互加微信，他通過微信私下給我說了副區長是怎樣“捆”住他的手腳的。

原來，在前不久的一次全區校長大會上，新任副區長在最后做“重要講話”的時候，喊出了一句口號：“吹響教育質量沖鋒號！”

其實這句話本身也沒錯，難道教育能不講質量嗎？如果要講質量，“吹響教育質量沖鋒號”也沒有什么不對啊！

問題在于，如何理解這個“教育質量”？

這位副區長吹的“教育質量沖鋒號”是什么呢？

他對局長、校長們下達了如下“沖鋒令”——

從現在起，全區所有學校（含民辦學校）的小學三年級至高三，每學期期末都進行全區統一考試。每次期末考試，都由區教研室組織統一命題，考試時各校交叉監考，統一密封閱卷。整個考試程序，向高考看齊。除了各學校各年級的總分排名，還要對平均分、優生率、及格率等分項指標進行排名，并公布排名結果。各項指標對所有學校都有具體要求，凡是沒達到要求的學校，教育局會約談校長。最后，教育局要對各學校的統考成績進行統一排名。連續三次排名倒數后三名的校長，撤職。

著力繼續打造該區的一所百年名校，各小學有責任有義務為該校輸送“優質生源”。小學六年級全區統考的前100名一律送到該校，并進入“英才班”；同樣，中考前100名，無條件保送進入該區的重點高中，并進入“火箭班”。

全區高中和初中根據入口成績分為“重點班”和“平行班”，重點班學生一律住校，嚴格管理。高中一個月放一次假，初中兩周放一次假。

……

聽了這位校長的介紹，我毛骨悚然。

我向他要這些規定的文件，他苦笑：“這什么年代了，還要文件？這些規定他也覺得不合理不合法，所以不留痕跡，只是口頭傳達。”

我問他，“這‘沖鋒號’吹響以來，你們區的學校有什么變化沒有？”

他說：“大家都瘋了！這‘沖鋒號’就是‘沖瘋號’啊！”

他舉例說，本來小學一二年級按教育部規定是不許有作業的，但現在不少小學都給一二年級的孩子布置書面作業，還舉行半期和期末考試。而且，連半期考試后也要進行排名，要召開質量分析會。另外，各中學的早自習的時間都提前了，而晚自習下課的時間普遍比過去延后半個小時。

“老師們都直喊受不了，何況孩子們！”他說，“上學期期末，一個初三孩子跳樓了，可上面一直封鎖消息，不讓說。”

可以想象，副區長這樣的“教育質量沖鋒號”只能讓他所管的教育如“人間地獄”！

我在網上查了查該市該區的教育局官網。呵呵，“素質教育”的氣息撲面而來。每一條新聞、每一篇文章都是大談“為黨育人、為國育才”“尊重教育規律”“關注人的發展”“全面提升學生的核心素養”，還有證明該區“素質教育碩果累累”的各種圖片、數據……

說一套，做一套，這是某些教育官員的特征，也是某些地方教育的常態。

分管教育的副區長壓教育局長，教育局長壓各學校校長，校長壓老師。最后，這層層壓力全部壓在可憐的孩子身上！

不用我在這里引用國家的各種文件大家都知道，上面一直不準只以考試分數考核學校，三令五申嚴禁教育行政部門根據考試分數給學校排名，可為什么有的教育官員要陽奉陰違？

我對校長說：“我要寫篇文章批評這種現象！”

他說：“太好啦，但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。中國現在就是這樣，上面發話，下面的人明知不對，還是要不折不扣地跟隨執行。會上不提，辦公室不說，都在私下恨得牙癢癢。”

我說：“放心，我會在文中隱去你們區和你們學校的名字，更不會提你的名字。”

我完全理解這位校長的無奈和痛苦，包括他的恐懼。

在素質教育已正式提出三十年的今天，中國大地居然還有這種“教育”！

我只想問問那位副區長：你愿意讓你的孩子“享受”這樣如人間地獄一般的教育嗎？

2023年2月1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