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創：王雷 來源：非語文

食堂里幾個同事聊天。數學老師說我們高二下就完成全部課程了，高三整個一年用來復習。物理老師說，我們高二上就完成全部課程了，我們有一年半時間用來復習。我說，你們這些學科太落后了，我們語文學科在小學畢業時就完成全部課程了，我們有初高中六年時間用于高考復習。

我確定我沒有開玩笑，我是認真的。

【資料圖】

我們到小學畢業的時候，三五千個常用漢字也認得差不多了，也能讀書了，也能寫字了，往后還有語文教學什么事呢？初高中六年時間語文學科教了什么東西？比小學生多認幾個字？我看未必。能把以前認得的幾個字記住就不錯了。高一的時候講“子”、“吾子”是尊稱，可以翻譯成“您”。講“邪”讀作“爺”，是句末語氣詞（我不知道小學課本中有沒有這些文言詞語）。一直到高三最后一輪復習最后一次模考，他居然還能翻譯成“我的兒子真邪乎”。你問他，《祝福》讀了嗎？他說“讀了”。你問：怎么樣？有什么疑問或想法？他說：沒有，蠻好，寫得很好，沒有什么疑問，蠻好。《哈姆萊特》讀了嗎？讀了。怎么樣？有什么疑問和想法？沒有，蠻好，寫得蠻好的。《雷雨》讀了嗎？《套中人》讀了嗎？《變形記》讀了嗎？讀了，讀了，讀了，沒有什么疑問，蠻好，蠻好的，寫得蠻好。

你把他的書翻開來看看，發現課本課文干干凈凈，沒有一點點勾畫的痕跡。你問他，他覺得很奇怪：為什么要勾畫呢？為什么要批注呢？課文里的每一個字我都認得啊。你跟他耐心地解釋，讀書不是認字，你要弄清楚這篇文章在說什么，怎么說的，為什么要這樣說？你要思考，要質疑，要琢磨，要反復推敲，要聯系現實和自己的人生體驗去感受和想象……他就更奇怪了：我知道它在說什么，我也知道它為什么要這樣說，它是想通過描寫什么什么來表現什么什么批判什么什么等等，蠻好，寫得蠻好的，每個字我都認得啊，再說，讀書怎么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去讀？那不是太麻煩了，我哪有那么多時間去慢慢琢磨，我還有那么多數理化作業要做呢！

這才是最重要的，他沒有時間。好，你沒有時間，那我給你時間。這節課我們就一起來讀《祝福》，請把課本翻到94頁，把筆拿著，第一句話“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”，這句話有點突兀，也有點奇怪，什么是“舊歷的年底”？年底就是年底，為什么說“最像年底”？把這句話畫出來，作者為什么要這樣說？打個問號，存疑。“村鎮上不必說，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”，村鎮上是什么情景？為什么“不必說”？后面有沒有說？天空中怎么顯示出新年的氣象？文中是怎么寫的？“沉重的晚云”“時時發出閃光”“震耳的大音”“幽微的火藥香”。下面一句“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”，這一句很重要，為什么？這里出現了一個人，那就是“我”，這就告訴我們，前面對年底景象的描寫是從“我”的眼中和心里去表現的。那么，“我”是誰？是作者嗎？不是的，是故事的敘述者。“我”為什么要回到故鄉？“雖說故鄉，然而已沒有家，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。”魯四老爺是誰？“我”跟魯四老爺的關系如何？見面的寒暄，話不投機，第二天，第三天，魯鎮上的情景，年終大典，福禮，爆竹，忙忙碌碌，家家如此，漫天飛舞的雪花，魯四老爺的書房……“無論如何，我明天決計要走了。”為什么？“況且，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，也就使我不能安住。”為什么？

我用了一節課時間跟大家一起讀《祝福》，慢慢讀，細細想，把疑問畫出來，把想法寫下來。課后繼續讀完，后面我們再交流和討論。下課前我在教室里轉了轉，看到大多數同學的課本上還是干干凈凈，不著一字，盡得風流，幾乎讓我瞬間崩潰。當我從一位同學的課本上艱難地抬起頭，把視線轉移到這位同學的臉上時，我嚇得立刻收起責備的眼神。我看到這位同學的臉上寫滿了不屑和惱怒的表情，意思是說，我不會讀書嗎？書上每個字我都認得，要你這樣教我讀書嗎？你簡直是浪費了我一節課的時間！

這就是今天學生的閱讀現狀，也是今天語文教學的困境：絕大多數學生已經完全不讀書了。第一，沒有時間讀；第二，不想讀，不能讀，不會讀，不愿讀，不肯讀，不屑讀。學生都不讀書了，這個語文就沒辦法教了，也沒什么好教的了，所以初高中六年也就只能復習迎考了。所以，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，這幾代人中的絕大多數人，語文能力基本上停留在小學高年級的水平上。

有人說，你不能怪學生，他們確確實實沒有時間，如果有時間的話，誰不想多讀一點書啊。那么，他們的時間到哪里去了？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。我只能這樣說，他們的時間被人為地控制了。時間是什么？對于一個個體的人來說，時間就是他的生命，他的有限的生命在有限的時間中慢慢流逝。體制化系統性剝奪一個人的時間，就是剝奪一個人的生命。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清楚。錢老師說，中國之謎在文化，文化之謎在教育。我要接著說，教育之謎在語文，語文之謎在閱讀，閱讀之謎在時間。控制一個人的時間，就是控制了他的閱讀，進而控制了他的語文，進而控制了他的教育，進而控制了他的整個人生。

寫到這兒，剛好收到一個朋友的短信：

十多年前，我寫過一篇文章《用閱讀來保護頭腦》，說的正是這個事情。說實話，我都不敢看我以前寫的文章。十幾二十年前寫的東西無不一一應驗，而且愈演愈烈。

前幾天還收到一個朋友的短信：

這是不難能理解的。語文是什么？什么學科都可以學好，但語文不能學好！因為閱讀可以保護頭腦，寫作可以撕破謊言，思考可以抵抗愚昧。無論如何，好的語文教師必須絕種。